作者 张五星

　　少年时代，沉迷于战争题材的书籍与电影。银幕上炮火轰鸣、坦克如钢铁洪流滚滚前进、士兵在硝烟中冲锋陷阵……那些画面让我血脉喷张。我曾一度遗憾自己没有生长在战争年代。否则，说不定凭自己的胆识和谋略，也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那时侯认为，打仗才是发挥才智、建功立业的唯一出路。

　　随着年岁的渐长，对那种战斗场面的激情，渐渐沉淀为理性的思索，开始关注起战争的缘起、军事将领的眼界与心胸、他们的决策和意志、他们对战局走向的作用以及部署如何展开，防御工事如何构建等。马其诺防线，就是我在读书中多次见到的一个名称。

　　我知道，马其诺防线是横亘于法国与德国的边境线上的地下工事。它是用钢筋混凝土铸成的一道防线，里面有着复杂的作战体系和完善的生活保障系统，这道防线如同给法国披上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然而，德军在闪电战中并未正面进攻它，而是绕行阿登森林，直插法国腹地，使这条防线几乎毫无作为。这个事实曾让我异常困惑。少年时的我虽无法理清全部逻辑，却在心里一直留下了疑问：

　　首先马其诺防线真的坚不可摧，让德军无法突破吗？再就是，法军难道就没预料到德军会避实就虚择道绕行吗？

　　对第一个问题不解，是因为我看过的古代战争案例，许多城防工事都曾有过被攻陷的记载。就连长城这样的坚固防线，也曾多次被异族突破。即使到了近代，也不乏这样的战例。比如中国第二次国共内战末期的渡江战役，蒋介石认为他部署的长江防线固若金汤，但终究还是没有挡住解放军的横渡；还有我家乡的临汾城，也是于上个世纪的一九四八年，在国军把东关作为防御重点，增兵加防的情况下，解放军围攻七十二个昼夜后拿了下来。

　　第二个问题绕道偷袭成功的战例更是举不胜举。三国时的邓艾绕过剑门关偷渡阴平，造成蜀汉灭亡；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的圣伯纳关隘，让奥地利军遭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连我都知道这些战例，而拿破仑被称为法国的战神，难道法国的统帅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对于这些疑问，我只是浮光掠影地想了一下就抛之脑后了，并没有刨根问底地寻求答案。那时的我更渴望的是，亲临故事的发生地，实地考察它的地形地貌，探究故事发生的过程。

　　然而，面对紧闭的国门，我的向望被封存了几十年。后来工作与生活的忙碌，又使得这一愿望一再搁浅。

　　如今，有了时间与财务的自由，遂专程来探访这个没派上用场的军事要塞。

　　马其诺防线是一条线形工事，宽三百九十公里，有多处炮台可以参观。我想看的哈肯贝克炮台是马其诺防线中保存较好的一处要塞遗址。它座落在法国东北部的梅茨市郊区。从巴黎至梅茨约三百三十公里，乘火车需要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一路上透过车窗，看到窗外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房屋、农田、树林、村庄不断的闪过。想着很快就能参观这条著名的防线，我像少年时代第一次登八达岭看长城一样，倍感兴奋。

　　抵达梅茨市后，我先入住了酒店。预约参观的时间是次日下午两点。第二天吃过早餐，我迫不及待地想往要塞赶。先在附近看一下环境与自然景色，然后在景点周边的咖啡屋里休息等候出租车。

　　从市中心到哈肯伯根要塞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车程，沿途依然是平坦的原野。半个多小时后，出租车停了下来。

　　我下车后一眼看到，不大的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雕像，两米多高的底座上，一个军人手执步枪，望着远方。雕像的后方是一道丘岭的山坡，约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被绿色的树木覆盖着。山坡下有一个被铁栅栏挡着的涵洞的入口。入口处的附近有两间像是办公室的房子。我走上前去细看，只见洞口处的铁门和办公室的木门都紧锁着。转身环顾，看到停车场有几辆汽车，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驾驶座位上看书。此外，冷冷清清，没有销售纪念品的小卖部，没有补充能量的咖啡屋，不像旅游景点，倒像是一出废弃的矿区。

　　停车场旁边有一条公路绕到了山丘的后面。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也就走了二百来米，透过路旁的树丛，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隐隐约约的数公里之外散落的房屋，这是油画般的一个小村庄。而道路的另一侧，是被绿色灌木覆盖的山峦。公路就顺着它绵延曲折的腰部，消失在前方转弯处的树丛里。我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忽然理解了当年的法军，选择在此设防的用意：他们只能在这里，利用和依托丘岭建造防线，婴城固守。失去这道屏障，身后的平原就无遮无拦，如门户洞开，直接遭受到德军的攻击。

　　转回到广场，看到停车场又多了几辆汽车，有一个妇女正在塑像前仔细观看。我快步上前，请她帮我拍张照片。在我看来，拍照不只是留念，还是和历史的影子会合。

　　随着太阳的升高，游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工作人员也陆续到位，开了办公室的门。这天参观此地的约四十名游客，我是唯一的亚洲面孔。游客被分为英语、法语两组，我选择加入了头一拨的英语听讲组。

　　我们跟着导游走进掩体内部，开始在厚重的混凝土筑建的巷道里穿行。巷道纵横交错，有宽有窄，四通八达，连接着弹药库、通信室、急救室，食堂、医院，修理厂等多种功能的房间，以及配有独立通风和供电系统的场所。工事里自给自足的生活设施，可以说配备的充分齐全。导游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不时的停下来，给大家讲解巷道里，不同空间的使用功能。参观完后勤保障设施后，我们又乘坐主巷道里的小火车，前行了约二十分钟。下车后跟着导游来到了一个旋转楼梯前，攀登了一百多个台阶，上到了顶层的堡垒内部。里面有可以升降的炮台和构成交叉火力的射击口。导游打开炮膛后，让大家往外观望。透过碗空粗的炮管，可以看到前方的草地与远处的树林。导游说，炮塔平时隐蔽在地下，以减少被摧毁的风险。一旦敌军进入射击范围，塔台就可以升起来打击敌人。他边讲边为我们演示炮塔升降的操作步骤。参观完炮台内部后，导游带领着我们从一个厚厚的钢筋水泥筑成的小门走出了工事，来到了地面。

　　外面，天空晴朗，周边是绿油油的草地，出口附近的草地上，有一块约两米的弧形钢板，像一个大锅底扣在了混凝土筑的地面上。

　　导游说，这就是在地堡里看到的塔台。说着导游用遥控器让“大锅底”缓缓地升起约一米多高，锅底形的钢板就成了地堡的“帽子”，下面是一圈防护钢板和露出的射击孔，让人联想到作战时的态势。

　　在我所看过的战争影片中，几乎所有的碉堡都是钢筋水泥筑成的，还没有见过用钢铁做装甲，而且可以升降的地堡。我又向周边瞭望，看到附近的草地上，还有几个露出地面的地堡。而面对德军进攻的方向，远处已被一片茂密的树林遮挡住了视野。我想，这些树林肯定是近几年才长出来的。当时的法军，绝不会让这片树林遮挡己方射击的视线。地面参观结束后，大家又进入工事，转入地下，从原路返回。

　　这次参观用了两个小时左右。走出要塞后，我才知道因为这里的地方偏僻，附近没有停靠的出租车。在等出租车公司从市区派车来接我的这几十分钟里，我回望着这道号称坚不可摧的防线，心想，马其诺防线在战术层面似乎无可指摘：它坐拥地形优势；工事坚固，火力密集；后勤完备，可以节省人力，持久作战，可以应对突然袭击，延缓敌人的进攻，为法国军队的动员争取时间。德军硬攻，肯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法国为什么就没想到德军会避实就虚绕过这道防线呢？

　　回到酒店，我上网查看资料，才知道在马其诺防线建造之初，法国内部曾爆发过激烈的争论。战争部长马其诺主张用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御敌于国门之外；而年轻的戴高乐上校则主张建立快速装甲部队，以机动反应取代死守。只是，大多数人认为，看得见的防线比设想中的快速军队更安全可靠。我立即想到了毛泽东的一句话：真理有时会在少数人手里。

　　其实，对于德军会绕过这道防线，其实法国并不是没有预料。洽洽相反，据说，他们建造它的目的，就是想让德军绕行。法军的如意算盘是：一旦德国通过比利时的国土进攻法国，比利时和英国就无法置身事外，就可以一起对付德国。然而，德军发动闪电战后，英法联军并未能有效地配合。比利时迅速沦陷。原本想用防线打出外交牌，却变成了一场灾难性的战略误判。

　　我查看了能看到的资料，里面的观点，全都是嘲讽和讥笑法国的。一种观点是法国战略判断失误，高估了工事的力量，以为敌人会正面硬碰硬。这道号称攻不破的防线，如同一道心理壕沟，限止了法国首脑的的正常发挥。还有一种观点是，法国对战争理解的迟钝。没有开放的思维和持续的警觉，更没有不断更新战略预判。使防线成了最昂贵的摆设。

　　我不否认这种结论。但是，我的思维却跳跃到了另一个层面：如果当初不建它，把这笔巨额预算用于其他防御方式，或者按照戴高乐当年的“装甲机动战”理念实施，是否真的能阻止纳粹的推进，改变战争的结局？

　　随即，这种想法又被自己推翻。我想到了我去过的长城，去过的剑门关。虽然这些关隘只是保住了自身，并未能保住国家，可它们并不是没有作用，它们迟滞了敌军进攻的脚步。我认为，假如没有马其诺防线，情况只会更糟糕。德军随时都会毫无顾忌的长驱直入，兵临巴黎城下，让法军防不胜防。即使采纳戴高乐的主张，建起一支机动部队，与德军硬碰硬，也许就会出现苏德在库尔斯克的坦克大战，最终会重演凡尔登式的大屠杀，法军可能会再次死亡三十万青年。虽然硬碰硬会削弱德军的力量，可也只能让德国迟几个月进攻苏联。而且，苏联并不会领情，更不会补偿损失。

　　我开始胡思乱想。想到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典故，思绪突然亢奋起来：觉得书本上，电影中的故事，常常掩盖了战争背后的盲点。现在认为，法国修马其诺防线并没有错，错在把希望寄托在了其他国的参战上，而没有作两手准备。既然法国想到了德军会绕过马其诺防线突袭他们，那为什么不在德军可能绕道进攻的地方，比如阿登山脉，秘密地筑建反坦克的阵地，布下包围圈呢？如果德军进犯，就先放进来，然后再切段德军后路打歼灭战。德军就是想增援，正面是马其诺防线，他们短时间内不一定能突破。而绕道比利时去增援，阿登森林道路崎岖，有密布的参天大树阻挡，有坦克不易通过的沼泽，肯定不适合大部队展开作战。而且德军开辟新路穿插，需要大量时间，德军就会陷入有力出不上或者来不及的境遇。我还预进了角色，替法军统帅考虑，把预设的包围圈内挖成低洼的湿地，在附近的高处，建造一个蓄水大坝，德军进到包围圈后，就放水让那一带变成沼泽，让德军坦克陷在泥淖里挨打。还想到让法军派出特种部队，在德军可以进入的地方，提前藏几桶汽油，发现德军进入阿登森林，就放火烧断德军退路等歼敌方案。我觉得，如果这样的话，作为欧洲第一陆军强国的法军，完全有获胜的希望。

　　越想越有兴致，我又试着用发散式思维考虑这场战争：

　　首先，法国应该想方设法，让祸水东流，促使德军先打苏联，消耗德军的实力；或者，组建一支快速部队，在德军主力绕道比利时时，趁虚从马其诺防线出发，直接攻击柏林……

　　然而，想的越多就越纳闷：连我这样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都能想到的事，难道法国高层就想不到吗

　　其实，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我有多聪明。只要看过三国演义，都会联想到书中的关羽水淹七军、诸葛亮火烧新野等战术。当然，真实的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聊以自慰而已。

　　第二天一早，离开梅茨，我乘火车前往比利时探访滑铁卢古战场。在火车上，我想到了五年前美军定点清除伊朗二号人物苏莱曼尼，以及近一年来，以色列在对付哈马斯，胡塞武装时使用的斩首行动这一战争模式。心想，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完善，也许有一天，这种让领导先走的做法，将会改变战争的规则。

　　从欧洲回到美国的家中后，初稿写好，准备发送时，从新闻中看到了以色列对伊朗发起了定点清除的行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伊朗的武装部队高层，包括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伊朗革命卫队总司令，伊朗武装部队中央司令部司令被斩首，以及正在开会的空军所有的军事高官被团灭。我想，这对那些策划战争的国家首脑和军队高层肯定会是一种威慑。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完善，谁要挑起战争，肯定会预料到：先走的可能不再是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而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