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强

　　前言

　　(墓耗子）曾在世界日報連載。當時作協文友們給予很多好評。舊金山出版社社長表示:「(墓耗子）這篇小說有二月河的筆鋒和莫言的風格。我很喜歡，我要給你出書。」次年(墓耗子）榮獲海外華文著述奬小說第一名。

　　PART 1

　　「要想富，盜古墓，一夜變成暴發戶。」

　　高天飛是在天津三不管(中日英三國管轄之外)混出來的地痞流氓。吃、喝、嫖、賭、抽他全會，坑、蒙、拐、騙、偷他樣樣通，外號人稱高大膽、天不怕、飛毛腿。

　　有一年，天津一位姓洪的富商突然得病而死，屍體要在家停放七天七夜。請來天褔寺的和尚們在三進三出的四合院中做道場超渡亡靈。親朋好友前來燒香、燒紙。悼念死者，還送來很多花圈和輓聯上寫著：痛失英才、千古長存、音容宛在、哲人其萎、駕鶴歸西等等好詞。兒孫們披麻帶孝守靈。

　　那時正好趕上農曆八月，貓叫春的時候。洪家的大少爺在堂屋正中的屍體邊守靈。由於過分勞累和悲痛，熬到夜深人靜時，有點疲倦，再加上那單調誦經聲，便打起盹來。

　　不知何時跑來兩隻貓，躲在屍體床板下交配起來。公貓咬著母貓背上的毛，拚命發洩。母貓狂呼亂叫，把洪大少爺嚇一大跳。用腳一踢，兩隻貓突然跳到死屍身上，此時陽電和陰電交錯，竟然讓屍體起來走路了。洪大少爺拉也不是，扶也不是，一身冷汗一泡尿，呼喊一聲：「來人呀！」便癱倒在床板上。貓圍著屍體轉，屍體也跟著貓在跳。

　　兩隻貓仍然在洪金貴的袍下交配著爬下台階，洪金貴的屍體直立著一步步蹦下台階，一跳一蹦向院中而去。正在兩側屋簷下唸經、超渡亡靈的和尚們也嚇傻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動，不知是誰突然變了聲，用尖音喊了一聲：「炸屍了！」

　　這時大家好像才清醒過來，洪海濤衝出寢室，追到屍體身後，但是，不敢上前扶住自己的父親，只會揮舞著雙手招呼和尚們上前搭救。有的和尚跑來，也不敢扶住屍體，有的和尚則跑向中院，朝搭天棚的工人求援：

　　「快來人呀！炸屍了！快來人呀！炸屍了！」

　　這時，高天飛放下剛喝完的酒碗，第一個衝進後院，倪管家、佣人與工人跑來一大堆，大家看見屍體面無表情，穿著嶄新的壽衣，伸展著兩隻手好像要抱人，嚇的大家直往後退，只有高天飛站著不動觀查，他看清楚是袍子下面兩隻貓在作怪。

　　洪海濤變了聲的大叫：「誰…誰敢抱住老太爺，我…我賞他….賞他一千個大洋！」

　　他的話音剛落，高天飛抓住老太爺袍子下兩隻貓，順手扔進院中大金魚缸內，轉身抱起馬上要跌倒的洪老太爺。

　　洪海濤由衷地說：「好！好樣的！快…快抱到寢室裡。」

　　眾人都看傻了眼，等天飛抱上台階，大家才醒過勁來，佣人趕忙跟到寢室安放屍體，倪管家扶著洪海濤坐在台階上，掏出手帕給他擦汗：「東家，我勸你不要守靈，誰知會發生這種意外。」

　　「都怪我的身體太虛弱了，這種事無論如何不能再發生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他是來搭天棚的碼頭工人高天飛。」

　　「高天飛？」

　　「東家，他在碼頭上人稱他是高大膽、天不怕、飛毛腿。別人一天扛一百八十個大包，他能扛二百四十個，一個人能摔倒仨個，碼頭上那個也不是他的對手。」

　　洪海濤讚嘆地點點頭：「就是要這種邪性人，才能壓住陰陽怪氣，鎮住妖魔鬼怪，給他一千塊大洋，讓他來替我守靈。」

　　倪管家立即向台階上招手：「高天飛，你過來。」

　　「東家看得起你，賞你一千個銀元，讓你披麻帶孝，來替東家守靈七天，還不謝過東家。」

　　高天飛心想一千塊銀元，在碼頭上流血、流汗一年也掙不到，守七天靈算什麼。

　　「高天飛謝洪老闆！」

　　「高天飛你的膽量過人，體力很棒，但要心細，特別要小心夜晚，這七天再也不能發生意外了。」

　　「洪老闆，有我高天飛在，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洪海濤上下打量著高天飛，滿意的點點頭，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褲子都尿濕了。

　　高天飛邊穿孝服邊想，我爹只活了四十八歲，就病死了，你爸活了八十四大出殯，老子替你披麻帶孝守靈。明翠十六歲就被賣進妓院，這個世道公平嗎？洪海濤！我今天在這兒忍氣吞聲當孫子，就為了明天我也要當個爺。

　　一連六天六夜平安無事，第七天夜晚，天飛吃飽喝足，守到半夜，睏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剛一打盹，就聽見貓叫，他騰的跳起來，趴下察看床下，寢室沒有貓，他順著貓叫聲，在屋簷下走廊裏捉住了兩隻正要交配的貓，這時倪管家和佣人也跑來：「高天飛，你聽見貓叫了嗎？」

　　高天飛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聽見了。」

　　「那貓哪？」天飛從身後提出兩隻貓，丟進佣人拿來的麻袋裏。

　　倪管家誇讚他：「真是好樣的，六天六夜都沒打盹。明天屍體入棺，我就付給你賞錢。」

　　第七天，洪金貴的金絲楠木棺材抬出了洪家大院，高天飛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七天七夜平安地過去了。他拿著兩張伍百大洋的銀票回到工棚，躺在床上盤算著怎麼花，一會兒就睡著了。

　　PART 2

　　高天飛誰也不怕，就怕他媽；高天飛誰也不想，就惦記著他娘。他作了一個夢，夢見娘到井台上去挑水，一不小心滑到井裡，在井水掙扎著呼喊：「天飛快來救我，快救我，娘要被淹死了……」

　　噩夢被驚醒，他猛的坐起來，渾身上下冒了一身冷汗，嘴裡不停的唸叨：

　　「娘掉到井裡啦！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娘在呼叫我，我要去救娘。快去救娘！」

　　他帶上所有的錢，坐上天津到德州的火車。

　　在車上，他想到夢是反的。我娘沒掉井裡，可能老家發了洪水，我娘逃到屋頂上……他越想越可怕。到了德州。買了一大包扒雞，心想娘就是吃不上，也要給娘供上。從德州轉汽車到棗強縣大營鎮，再搭牛車。天黑前搖搖晃晃地，總算到了高家白岔。

　　背著包闖進門，娘和妹子小喜正在炕上盤腿吃飯。他心裡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了。他娘一楞，雙手把大腿一拍：

　　「天飛，娘正想你！娘晚上還夢見你。難怪今早樹上喜鵲喳喳叫個不停，剛才吃飯把筷子咬住兩三下，我跟小喜說好像有人要來，原來是你！」他娘高興地把話匣子打開，再不停點。

　　高天飛把包交給小喜，撲到娘身旁問：「娘，你老人家身體硬朗吶?」

　　「硬朗，能吃能睡。」

　　「娘，您沒掉到井裡吧?」

　　「井裡？娘怎麼會掉到井裡？噢，咱村裡老爺們在村東頭挖井，您猜挖出什麼？」「什麼？」

　　「金銀財寶！聽說那是楊家的祖墳，不知是那輩人在明朝萬曆年間在京城做過大官。」「那金銀財寶哪？」「十個人分了。」

　　小喜更正他娘的話，是二十個人分了，他們個個蓋房買牲口。

　　「你可回來了，娘白天盼晚上想你能回來，咱家這房夏天漏雨冬天鑽風……」

　　「娘，我帶錢來了，咱也蓋新房、買牲口。」

　　「好天飛，你去天津沒白混。娘一直怪你爹給你取這個天飛，老在天津飛，不回來。孩子，你也該娶個媳婦了，給娘幫忙、作伴。小喜都十八了，幾個媒人上門提親，我只好說再等等。小喜要走了，我一個人這日子咋過啊？！」

　　她越說越難過，眼淚順著佈滿皺紋的老臉流下來。小喜也哭著說：

　　「娘，我不嫁人，我陪你一輩子。」

　　高天飛在天津荒唐鬼混時，從沒有想過家中的事。娘和小喜的眼淚。才使他良心有所發現，應該為娘、為小喜的今後打算一下了。

　　「娘，明天我找媒人提親。給小喜選個好人家過門，我也娶媳婦生兒養女，讓您抱孫子。」

　　他娘高興地揉著眼淚：「真的？」

　　「真的！不辦好我就不回天津。娘，光顧說話，我這兒有德州的扒雞、大營鎮的點心和大餅夾驢肉。娘吃、小喜吃。」

　　天飛從包裡拿出來擺在炕桌上。三人圍著炕桌上的小油燈吃了起來。

　　高天飛答應母親的事一切都照辦。帶來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了；鄉村單調寂寞無聊的生活讓他快發瘋發狂了，儘管老婆玉蘭總對他百依百順，他還是感到實在待不下去。眼看著玉蘭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他還是堅持要走。

　　玉蘭苦苦哀求：「當家的，等我生下來，你再去天津，行嗎？」

　　「村裡有接生婆。我又幫不上忙，非要我等著生幹嘛？」

　　「是男是女，你也好給起個名啊！」

　　「是女的，就叫小玉、小蘭；是男的就叫飛馬、飛虎，有四個名夠用了吧？」

　　玉蘭再編不出能留住丈夫的理由，轉過頭去哭了。高天飛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野漢子，女人的眼淚對付他還真起點作用，他伸手摟她摸她：

　　「別哭了，我今後每年都回來住上幾個月。我是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拴在老婆的褲腰帶上，來，讓我心疼心疼！」

　　「你要輕點，當心孩子。」

　　「我知道。你這屁股真大，要多給我生幾個兒子，我合計著將來和兒子挖楊家的袓墳哪。」

　　「楊家又沒有惹著你，你挖人家袓墳幹嘛？」

　　「傻瓜，要想富，去盜墓，一夜就發了！」

　　高天飛總想出人頭地、發大財、當個暴發戶，他看見有錢有勢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想人都是一個腦袋瓜子兩隻手，為什麼我就要扛大包流臭汗，有錢的財主就住深宅大院，坐汽車娶姨太太，他時時都在想尋找機會，正道走不通就想歪門邪道。

　　PART 3

　　他回天津不久，青幫和洪幫兩大派，為了爭奪海河兩岸的地盤衝突起來，有人主張拚，砍丫子的，也有人主張和談，真的要打起來兩派都要流血死人，還有人被警察抓進監獄裡坐牢，最後雙方請來當地最有權威的長老郭振海出面來擺平這件事，雙方的老大都點頭認可，郭老只好出來主持公道，評出個上下高低，誰是誰非。

　　那天在天津最熱鬧的海河大橋路口上擺著一鍋滾燙的開水和一鍋滾燙的棉籽油，中間桌上放著兩把鋒利的匕首。

　　兩派的人馬各站一方，圍觀的市民那真是裡三層、外三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瞪直了眼睛要看郭振海如何擺平這條凶龍和這隻猛虎，郭老穿著長袍馬褂，戴著水晶眼鏡，不緊不慢的說：

　　「今天，咱天津碼頭上兩大派的人馬都到齊了，為了海河兩岸這塊地盤不再廝殺、不再流血、不再相爭，今後應該歸誰管理，就請雙方選出能人來比試比試，相信各位父老鄉親自有公斷。」

　　高天飛在青幫裡是個根本數不著的無名小卒，江湖上混了十來年，一直不得志，他想也許今天機會來了，只有先出名，才能後得利，只有先吃苦，才有後來甜，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幫主老大、老二用眼睛在人群裡掃過來射過去，他們想選個最可靠、最信得的人，正在猶豫思考時，高天飛一個箭步竄到他們面前。

　　「讓我高天飛來，我不會給大哥丟臉的。」

　　老大、老二上下打量他，雖對他的膽量也早有所聞，但今天非比尋常。

　　這時眾人看著熊熊烈火上的一鍋油和一鍋水，都有點膽戰心驚，誰都在為自己著想，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打鼓，盤算，沒有人敢站出來像高天飛這樣拍胸脯打保票，幫主只好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拍著他的臂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的說：「好兄弟，全靠你了，為了青幫，你就是把兩手廢了，我保證今後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高天飛大搖大擺站了出來，他脫掉小褂，遞給身旁的二楞子。

　　「二楞子，今天你就瞧哥哥的，高大膽也不能空有虛名。」

　　他拍著胸脯走出來，站在郭振海的身邊。

　　洪幫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靜場片刻，終於連推帶擁地走出趙黑牛。他個子比高天飛足高一個頭，虎背熊腰，在三不管是有名的摔跤能手。

　　高天飛看著傻大黑粗的趙黑牛。心頭頓時涼了半截。今天要比摔跤，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可是看看眼前這一鍋滾燙的油和開水，又心中暗笑，比個人的膽量和本事。你黑牛未必是我的贏家。

　　趙黑牛既然已被同夥推選出來，心想他不能給大夥兒丟臉、丟地盤。他瞅瞅高天飛又矮又瘦，也不放在眼裏，一咬牙、一跺腳，心一橫勇氣十足的站出，走到郭振海的身旁。

　　郭振海左看看右瞧瞧，笑著說：

　　「今天你們二位英雄好漢是代表著青幫和洪幫在爭奪海河兩岸。希望不要辜負了同夥的眾望。為了不再流血，你們二位代表眾人來流血，為了不再受傷，你們二位代表眾人去受傷。我們不希望再看到死人的事發生，所以今天的比賽肯定不會死人。」

　　他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門：

　　「大家注意聽著，今天只做三件事。誰做的好，誰做的不好，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第一項，這有二把匕首，你們二人各自插在自己的大腿上。」

　　高天飛接過一把，用手試了試匕首的鋒利程度，然後用嘴咬著匕首，雙手捲起右褲腿，舉起匕首二話不說，就插在自己的大腿上。

　　眾人鼓掌，有的叫好！有人「哎喲！」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趙黑牛看見高天飛這麼利索，也捲起了右褲腿，拿過匕首插在自己的大腿上。兩把匕首在兩人的右腿上顫動著。二人都咬著嘴唇，忍受著疼痛。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

　　郭振海讚嘆地說：「雙方都是好樣的。現在進行第二項比賽，我把這兩個銅錢丟進開水鍋裡，你們每人撈一個。」郭振海說著就把二個銅錢扔進滾燙的開水鍋裡。銅錢在鍋了晃動了二下，停在鍋底。

　　高天飛和趙黑牛站在熱氣騰騰的開水鍋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高天飛笑著說：「兄弟，是你先撈，還是我先撈哇?」

　　趙黑牛客氣地說：「不分先後，你先撈，你先撈。」

　　高天飛心想，這開水不把手臂燙掉一層皮，也得燙出一層泡啊。我一定眼要準、手要快。他吹開熱氣，瞅準銅錢。說時遲那時快，伸下手就把銅錢給撈了起來。眾人鼓掌，歡呼叫好。高天飛把銅錢丟在桌子上，右手臂已經全部發起一層白色的水泡。疼痛的程度，比腿上的匕首要難忍十倍。

　　趙黑牛見他這麼快就撈起來，也鼓足勇氣，一閉眼．把手伸進開水裡。由於沒有看準銅錢，一下沒有摸到，再摸又從手中滑了出去，他趕緊把手抽了上來。手臂上肉皮開始滑下來，露出鮮紅的肉絲。他疼痛地跳腳、甩手。這時腿上的匕首也掉在地上，鮮血順著刀口開始不斷的湧出。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喊黑牛笨蛋，洪幫輸了。

　　洪幫的人眼看著就要輸給青幫，都不甘心，大喊：「黑牛，再用左手撈一次，再用左手撈。」

　　黑牛在同夥的鼓勵下，又鎮定下來，看準鍋裡的銅錢，用左手撈上來，丟在桌上。眾人這才為黑牛鬆了一口氣。

　　郭振海說：「好，現在進行第三項比賽。我把這二塊大洋丟進油鍋裡，你們二人各撈上一塊。」

　　高天飛心想，我左手下進這油鍋，就炸成肉乾了，這隻左手今天肯定是毀了，不過我還有右手。男子漢無毒不丈夫。他決心已定，伸出左手正準備下鍋，只聽噗通一聲，扭頭一看，黑牛已經昏倒在地。眾人議論紛紛，呼喊快救人、救黑牛。

　　郭振海大喊：「不要吵。鎮定。今天比試到此結束，海河兩岸今後屬於青幫。」。眾人歡呼，青幫人立刻把高大膽扶上汽車，開往醫院。眾人一轟而散，只剩下丁男兒還在那兒傻楞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