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強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缝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每當母親節來臨時 ，總是特別想念親愛的母親。

我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記得沒上學前住在北京皇城根的四合院裡，沒有自來水，每天都要到什字路口跟媽媽去抬水，我在來回抬水的路上又唱又扭，弄的桶裏水往外灑，媽媽氣的說：「走路沒正形，喜歡這一套，長大只能掏大糞，沒出息！」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好像此話還真有些道理。人的一生要經過許多坎坷的道路，當然，也會幸運的遇到很多機會。

我在十二歲那年冬天，小學剛上完，父親在大西北的中學教職被解聘，家中突然經濟困難，吃喝都成了問題。我當時就想要減輕家中的負擔，正好打聽到劇團要招人，便偷偷地背著父母去劇團考試，我背誦了幾首唐詩，跟著鋼琴唱了三支歌 ，又跳了兩個新疆舞，劇團團長和兩位科長看出我有表演的天份，再加上從小生長在北京，我的北京普通話成了我的優勢，當時就決定收下我。回家我如實的告訴父母，劇團裡管吃、管穿、管住，聽說還有薪水。父親勉強答應，他表示：「先去混口飯吃吧，等我回北京找到工作，再接你們過去。」

就這樣第二天，我揹著被褥走進劇團。從此，在劇團內一混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我移民來到美國，我一生的履歷表，大概比別人都好填寫。當時劇團主要演出話劇和歌劇，我進劇團接連主演了兒童劇「小白兔」、「桃子熟了」、「馬蘭花」等。

劇團那時實行供給制，連紙、筆和墨水都發，但是，不發鞋子、襪子。大家一律穿四個口袋灰色的中山裝，我年紀小，穿最小號的中山裝，上衣仍然長的像道袍。頭一次發工資，團長三塊五毛，我也是三塊五毛，真是太神氣了，高興壞了。當我發現一位比我還晚來幾天的小女同志，比我竟然多領三毛錢的衛生費，小小年紀不知人間事的我不服氣，跑去力爭，成了全團的笑話。

有生第一次領到錢，興奮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和比我大一歲的小劉，計劃一塊要好好的慶祝一下，當時我倆最想吃的是兩毛五一碗雞絲餛飩，那也是餐館裏最便宜的一頓飯。臨進餐館之前，我倆把錢從口袋掏出來，數了又數，再三確定有足夠的錢，才鼓起勇氣，大搖大擺的走進餐館，各自點了一大碗雞絲餛飩。我倆把餐桌上不要錢的胡椒粉撒了又撒，一邊吃一邊冒大汗，兩個半大小子，吃了個底朝天。那碗雞絲餛飩讓我終生難忘，好像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美食。之後，我倆到新華書店各自買一本最喜愛的書，我買的是戈寶權翻譯的「普希金文集」，小劉買的是 普希金長詩「葉甫蓋尼與奧聶金」。如今想想，小小年紀，居然懂得兼顧精神食糧與物質食糧。

我把平生第一次領工資剩餘的錢，全部給了母親。媽媽聽說，兒子能掙錢，又敢一個人下館子，媽媽哭了，我也哭了。那一大碗雞絲餛飩，把我從一個小男孩，變成了一個男子漢。

數月後，父親在北京找到工作，租到房子，讓母親帶我們兄弟倆回北京。媽媽去劇團領我回家，團長說：「他這是參加革命了，不是上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劇團會培養他上中學、大學，你就放心走吧，劇團會對他負責到底的。」

母親含著眼淚回了北京。我之後果然上了幹部業餘中學，還考上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帶薪上學，成為一名能編劇，會導演又能演戲的文藝工作者，被劇團評級為副教授級。

進劇團後，我每個月都不亂花錢，除了買本心愛書來閱讀外，把整數寄給北京家裡，一直堅持數十年如一日。媽媽總是感慨，兒子不但為自己找到了飯碗，還知道寄錢孝敬父母，貼補家用。

我們每天練形體功，要踢腿、下腰、劈叉、翻根頭，疼得晚上躲在被窩裹哭，想媽媽，想回家。第二天我含著眼淚寫信告訴媽媽，我想回家，但是隻字未提練功太苦、太疼。媽媽馬上來信說：「孩子，回來吧，家裡能供你讀書。」當我收到媽媽來信時，我已經把練功痛苦的事忘了，我還是捨不得離開我心愛的劇團，捨不得離開我熱愛的工作。

媽媽給我寄來的布鞋總是小一點，她不瞭解我天天練功，腳長的飛快。我曾把一雙母親為我縫製的布鞋，送給了一個小女同志，因為她穿著正合適。如今回想，遺憾當年自己年少，沒有想到寄回去給弟弟穿，沒有體會到母親在燈下納鞋底的辛苦，更沒有體會到「慈母手中線，遊子腳上鞋，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不懂得媽媽給我縫製的布鞋，千針萬線裏有多少深深的母愛。

記得小時候媽媽讓我到胡同中間的雜貨店買芝麻醬，大半碗麻醬香的不得了，那時候認為芝麻醬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吃，用手指沾上一點，一路走一路舔著手指頭，到家已經偷吃了不少。媽媽每次拌芝麻醬，我都要在旁邊守著看，她一次就能把盬放的正合適，一邊用筷子慢慢攪拌，一邊添水，她越拌越香，稠糊糊的非常均勻，麵條煮熟撈在涼開水中過一下，先放上細嫩的黃瓜絲，再澆上拌好的芝麻醬，那真是香的栽一個跟頭，我每頓都會吃上兩大碗，連碗都舔的乾乾淨淨，不用洗了。

六十年代，在北京中央戲劇學院上學時， 夏天學院食堂也常常供應芝麻醬拌涼麵， 記得每碗麵條加黃瓜絲只賣九分錢。調拌好的芝麻醬兩大盆放在外面，由大家隨便勺，沒有人不把香噴噴的麻醬多打幾杓，誰知麻醬調的太鹹，只好再買一碗麵條拌在一起才能吃下，如果麻醬不鹹，同學們就早搶光了，可見廚師相當有遠見。我吃兩碗麻醬涼麵就飽了，才一角八分錢，對當時的窮學生來說，可真是物美價廉。

工作後自己拌的芝麻醬，永遠水是水，麻醬疙瘩是疙瘩，各自為政，不能溶化在一起，而且一點也不香。那年我回北京，特地讓母親給我拌芝麻醬，母親說：「要用涼開水，不能貪快著急，一點一點添水，才能讓水和芝麻醬，漸漸的溶合在一起。」望著母親心平氣和的神態，不急不躁的攪拌，我覺得自己真有福氣，九十歲的老母親為兒子親自拌芝麻醬，多麼幸福難忘的畫面，在我心中永遠定格了。